写茶具,少不得从紫砂壶说起。而要说紫砂壶的价值,有几句话是不可不知的:“阳羡(即今宜兴)瓷壶自明代始盛,上者与金玉等价(《桃溪客语》)。”“壶以砂者为上,盖既不夺香,又无熟汤气(《长物志》)。”“茗注(即茶壶)莫妙于砂,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。(《杂说》)”
若论紫砂壶的妙处,又有两个传说不可不提。一个说的是:有一个泥水匠修房子时,将一把喝了一半的紫砂壶忘在屋顶天花板里。再度修房子时发现了它,壶内的茶不但没有馊,而且色香味都没有变。另一个是《逸情楼杂记》里记载的:过去福建有个富翁,爱喝茶。有一天来了个乞丐,说:“听说府上特别懂茶,能赏我一杯吗?”富翁就给他喝茶,他喝了说:“茶是好茶,可惜味道不够醇厚,因为壶是新壶的缘故。”说着拿出一把随身带的壶,富翁一看,果然精绝,铜色黝然,打开盖子,香味清冽,一泡茶,味道果然醇厚,和平时完全不同。富翁要向他买,乞丐说:“不能全卖给你。这把壶值三千金,现在卖一半给你,你给我一千五百金让我安顿妻小,我经常来你家,和你用这把壶品茶,如何?”富翁欣然应允,乞丐拿了一千五百金回家,后来果然经常来对坐喝茶,就像老朋友一样。
虽是外行,也见过不少紫砂茶具。不论是收藏家珍藏的老壶,还是当代制壶人刚烧制的新壶,我总觉得:它是有年纪的。起初我想,也许是因为它沉稳凝重的色泽,或者是因为它古朴内敛的造型。但后来,我发现,紫砂壶确实都是有年纪的,可以说,没有一把紫砂壶是新的,任何一把紫砂壶一出炉就有历史了。它的寿命更不是你我可以轻问的。
饮过功夫茶的人,一般都见过(或至少听说过)孟臣壶和若琛杯,这“孟臣”本是人名,明朝天启年间,宜兴有位著名的制陶师叫惠孟臣,善制造型精美、风格别致的紫砂小壶,壶上都落有“孟臣”款,茶家就习惯称为“孟臣壶”。直到他去世300年后,还有这种落了他的款的孟臣壶不断出现——壶比创造他的人长寿多了,或者说,因为孟臣壶,惠孟臣一直还活着。
清初嘉庆年间,当时的江苏溧阳知县陈曼生,工诗文,善书画,精篆刻,是“西泠八家”之一。他痴迷茶壶,擅长设计壶样,经常特意到宜兴和壶手杨彭年合作,陈曼生设计,杨彭年制作,再由陈曼生镌刻书画。传世作品有“棋云”“井栏”“石瓢”“六方”“传炉”“合欢”等一十八式,世称“曼生十八式”,又叫“曼生壶”,是紫砂历史上无法逾越的高峰和收藏界珍藏的极品。“同辈的朝官早就被历史的尘埃湮灭了,但他和他的‘曼生十八式’,在紫砂历史上的地位却是难以磨灭的。(作家徐风语)”又是一个典型的例子:壶寿远远长于人寿。生命的琴弦虽断,弹奏的琴音却余音缭绕,久久不绝。还可以有进一步的联想:比起官位和权势来,文化和艺术是弱势的,但是时间往往轻易地摧毁前者,却对后者手下留情,并且让其中的精华大放光彩。天道有情。
记得在哪里读过一句让我悚然一惊的话:作为中国人,每个人生下来就不是婴儿。这和我关于紫砂的第一个认识相近:每一把紫砂壶都是有年纪、有来历的,哪怕它是一分钟前刚刚出炉的。
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一把紫砂壶。可能是天意借某个人陪伴一把壶最后的日子,然后它会在某一天,毫无预兆地割断尘缘,别你而去。可能是时光的魂附在一把紫砂壶上,你把玩着它,实际上是它把玩着你,因为当你们默默相对的时候,时光从你身上漫过去,头也不回。紫砂壶穿越人的一生,在人消失以后,它还可能存在许多年,完好无损,多少昔日只换得包浆里的一抹润泽、一线微光。
紫砂的最高价值,不在于“紫玉金砂”、“与金玉等价”——金啊玉啊,那终久不离“物”的范畴。紫砂壶早就脱了泥胎,得了真趣,它只管拙拙地在那里,自有一股紫气氤氲,悠然万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