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把自己的书比作女儿,私下欢喜着。可遇上贝聿铭,未免就小巫见大巫了,人家贝老唤作“最亲爱的小女儿”的,可是一幢博物馆哪!
在世界各地设计了很多知名博物馆建筑的贝聿铭,到底还是被昆曲、评弹勾起了思乡之情,决定将“封笔之作”留在家乡苏州。当他八五高龄签署苏州博物馆新馆设计协议时,多少人心生“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”的疑惑。四年后,大师以作品释疑解惑——紧邻拙政园、狮子林等苏州古城的文化精华,悄然现出一座“不高不大不突出”、“中而新,苏而新”的中国建筑,熨贴得仿佛土生土长。
先前在一本铜版纸精印的美术杂志上见识过这新馆,竟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,盖因太多的图片过于集中地展示馆内所有中国元素之故。待身临其境,一路移步换景,神清气爽之际,我忽然想到:凡人的创造力,才与年龄成反比;而艺术大师,就是那些忘我地不断迎接人生新挑战的人。
最欣赏新馆的屋顶设计。它突破了中国传统的“大屋顶”束缚,新创意的灵感又源于姑苏传统的坡顶景观——飞檐翘角与细致入微的建筑细部,只是木梁、木椽被现代的玻璃屋顶和开放式钢结构所取代,金属遮阳片和怀旧的木作构架过滤着太阳光线,使其不至于突兀。我想起中国画家们常常念叨的一个词:天光。苏博的“贝氏天光”,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幻,在地面上、墙面上即兴涂抹写意的影子……
很喜欢新馆的庭院。小桥、流水、粉墙黛瓦,盈盈一水的对面,那幅米芾水墨画意境,竟是以石材演绎的!四周高低错落的建筑群,细细看来,其实早已契入了花岗岩、石片等新素材,但与古城的肌理又是那么的水乳交融。通往展厅的甬道光线青幽,走着走着,就会有六边形的窗子把庭院里的一棵树或一片树林透进来;展厅里供小歇的皮凳子,也衬在庭院明亮的背景里,逆光的人坐成了剪影。借景,使中国庭院的魅力延伸到了庭院之外。
曲径通幽处,忽遇茅屋一间,却是“墨戏堂宋斋”——宋朝江南文人的书斋。有微微的风掠过,那灯,那几案,那瓷器,那手卷,那赏石,那万年青,那山水画……那种种细节,简直让面前的风飘出宋朝的清雅来。
清雅的细节,大约正是贝大师孜孜以求的吧。一起去的同行提醒我注意新馆的阶梯,“两头像明式桌子那样,微微上翘呢!”我于是折回去重温某展厅的序,说当时与徐霞客并称为“双子星座”的人文地理学家、浙人王士性,以遍游全国的阅历评道:“……苏人以为雅者,则四方随而雅之,俗者,则随而俗之。”狮子林望族出身的贝聿铭,成为苏人之雅的代言人,亦在情理之中。
苏州之行的一个意外收获是,看了《悲鸿南归——徐悲鸿绘画经典作品苏州特展》。更意外的是,见到徐氏遗孀廖静文。廖女士垂垂老矣,然言及五十四年前故世的悲鸿,仍大动感情:“悲鸿生前想回苏州看看,一直没能如愿。这次我把他最好的作品带来了。我给这次展出取了个感情色彩很浓的名字——悲鸿南归。他回来了!”
1929年,应挚友、著名油画家颜文樑之邀,悲鸿曾到苏州美专讲学。那是他学成归国后最困难的时期。在苏州,与文樑先生朝夕切磋,激发了新的灵感。次年,他就创作出成名之作《田横五百士》。这次在苏博展出的48幅作品中,“田横”之外,还有当时为美专的门房画的一幅素描肖像,以及国宝级的《愚公移山》《灵鹫》《东京会师》等。
徐悲鸿与贝聿铭,两位国际艺术大师,以这样的方式,实现了灵魂的交会。